前言：

每次去野外攀岩，都能收获不同的感受，无论是被难线碾压的挫败、红线的喜悦或者单纯的轻松攀爬，但总体来说都是充满期待和愉悦的。唯独令人惴惴不安的，是遭遇攀岩事故。即便坏运气没有光顾自己，可一旦看到同行其他人的事故，也很难不会心有余悸或者难以释怀。

2020年10月，我和搭档在如往常一样结束一天的攀岩后，就途遇一次攀岩事故，并参与到救援中。虽然这样的事故原因在国内并不常见，但越是思考，越是觉得应该单独拎出来，将想法落到文字上更为深刻，或许也对广大热爱攀登的朋友有些正面的启发和警示。

以下便是我对事故现场的一些记录与思考：

十月初的朗尼(Rumney)正是攀爬好时节，秋意甚浓，攀岩到顶能眺望整个低缓的广袤土地上被橘、黄、绿交错的树冠覆盖，相异海拔与土壤微量元素造就的自然美景。岩壁下，金灿灿的枯叶将地面铺满，凉爽微风吹得心底舒畅，一天的攀岩下来是喜滋滋的满足感，也是全身筋骨被蹂躏后的疲惫。

图注：在岩壁上眺望秋季的朗尼地区

那天我和扎师傅的攀爬结束得比较早，沿着公路边的狭窄土路往停车场走，一面讨论晚饭吃什么。朗尼攀岩地区的通达性非常好，两个日间停车场全在公路向山一侧，保养完善的徒步小径连接各个岩壁。而我们改装成移动小家的箱型货车Vincent就停驻在公路另一侧的大草坪边缘——AAC的响尾蛇营地(Rattlesnake Campground)。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岩友从小路另一头跑来，问我们愿不愿意去帮忙抬一位摔下岩壁的岩友。他的神情看起来并不焦急，但用了ground fall这个词。「Ground fall」在攀岩中是个很危险，没人愿意听到，它表示冲坠落到地面，刚开始攀爬距离不远，不然ground fall很可能致命。说完，他继续朝我们行走的反方向跑去，估计是去找更多人帮忙。

出事岩场在停车场上方，The Parking Lot Wall，顾名思义，直线距离30米以内。由于临近和多条简单线路扎堆，闹闹嚷嚷是常态。我们到达朗尼的当天在那里攀爬过，为躲避人群之后就绕道去了其他地方。

图注：朗尼 Main Cliff区域的停车场小路

两辆发动着的救护车与旋转的警笛红光格外抢眼，几辆警车的加入彻底填满本就热闹的停车场和其外围的两车道。从弯弯曲曲的小路攀援而上不到5分钟，快接近最高处的平台，已有数十名岩友排成两路纵队静静等待，没人把玩手机，沉默不语中是从队伍尽头传来的仪器地哔哔声和偶尔急救人员的低声交谈。队伍开始处是倾斜小路延伸成平台的位置，几名急救人员在那里，我们看不到受伤岩友的状况。但临近事发地的攀岩线路Dead Sea Equestrian上，一根动力绳高挂，状态异常。它从底部向上穿过沿途快挂，空荡的绳头没有绳结，也未连接到任何人或物，垂在锚点下方的第二把快挂上，距离地面8、9米。那应该是出事的线路，当时我猜。

期间，一位急救人员前来向我们解释：目前，不能停止伤者的心肺复苏，药物需要通过它更快进入身体系统，但是我们无法同时抬人下撤和心肺复苏，所以得等等。

我们到达之后，陆陆续续有更多岩友加入救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等待。起初，三两前来的岩友说说笑笑地往上走，快到队伍末端，感知气氛不对，立即停止了交谈，加入到沉默的空气中。另一件事说来奇怪，因为疫情的关系大家都戴着口罩，小心翼翼保持距离，即使本身没戴防护的岩友也用手绢、围脖之类替代，倒是急救人员们大剌剌的没有任何防护。

又过了一阵子，急救人员在停车场和平台间来回穿梭，与救援经验的攀岩向导配合，统筹运送伤者的细节并和人群沟通。在WFR课程中我们学到的是：在伤患不具备个人移动能力的条件下，制作临时担架，后撤到有医疗条件的地方。和我本来的想法完全不同的是，我们被告知当运送开始，我们基本不会抬着伤者往前走，而是使用双手当传送带，谨慎地从将伤者传递给接下来的几双手上，以此类推，从一个小平台到另一个小平台、接着做心肺复苏，评估伤情、再从几双手传到几双手，再心肺复苏... ... 直到到达停车场。因为我们人手有富余，也因为这并不是野外。更令人鼓舞的是，等待过程中，一台救援直升机降落在响尾蛇营地的草坪上。

队伍前面的人群有些骚动，大家做好了运送的准备。但接着，又是十几分钟的等待，仪器声消失了，粗重有节奏的呼吸声响起... ...

不久，之前向我们宣布细节的急救员走过来，平静地对我们说：目击意外的人麻烦留下来，其他人可以走了，感谢你们的帮助和时间！

起先没人移动，因为不清不楚的声明让所有人一时反应不过来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我和扎师傅互通了一个眼神，转身准备离开。巨石夹道的狭窄小路上，身后的岩友没有动弹，我无法绕过她，于是对她说：我们可以离开了。这个韩裔模样的女生仍旧一头雾水，望向她的搭档。然后，一个岩友拔高音量对大家说：救援结束了，可以走了... ... 所有人看向周边的其他人、开始磨磨蹭蹭的挪动步子，似乎仍旧期盼有人给出一个解释而不是心里的推测被验证。

当我们快回到车里时，四下无人，我看着扎师傅：哥们儿没救过来吧。他点点头。其后，我们交换了「希望不是我们当天遇到的任何一个岩友」的想法。

当天，从当地救援机构的脸书上了解到，遇难者是一名来自马萨诸塞州的60多岁男性，事故原因被归结于装备失效，让我们十分困惑，因为攀岩装备失效的几率很微小，大部分事故来自装备的人为操作失误。那时我们压根儿就没考虑过自己制作的装备。

多天后，细节浮出水面。简要的说，那名岩友忘记带安全带，他随后用固定独木舟的扁带做了个临时安全带。他到顶后，清线前后，简易安全带保护失效，没能起到保护作用。于是就有了我们看到的绳头悬垂在高处的快挂上的一幕。他坠落大约15米，并在线路下半段的扶壁上弹落数次，头盔不知怎么从头上掉下，最后落在有枯树的平台上，现场抢救无力回天。

报道中提到的建议安全带，在北美岩友口中称为diaper harness，一种以扁带为基础交叉、捆绑而成的简易版坐式安全带。

图注：diaper harness

当我们脱离时代语境去分析，可能无法看清问题的全貌。在这场不幸的事故中，北美的攀登背景值得思考。和国内一兴起攀岩便有较为成熟的进口装备和操作规范不同，北美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装备进化和试错。这代表攀爬活动是在自己DIY的装备中进行、没有标准化的工业制造、没有工程设计师的研发和层层安全测试。不仅攀爬者没有足够安全的装备，岩壁下提供保护的搭档也可能正将绳子缠绕在自己身上进行butt belay。那句攀登史中反复出现的“The Leader Must Not Fall”就是这么来的。

汤米·考特威尔在《攀岩人生》中说沃伦·哈丁完成攀爬酋长岩的壮举借助的是用废旧金属制成的不同形状大小的岩钉，最宽的裂缝哈丁居然用锯断的炉子腿当岩塞。而巴塔哥尼亚创始人伊冯·乔伊纳德的著作《冲浪板上的公司：巴塔哥尼亚的创业哲学》曾经提到，在他开始攀岩的年代，使用的是从电信公司偷来的建电线杆的麻绳，设置保护点的楔形钉是自己在火炉里敲的... ... 后来，除了供应自己，他也开始售卖自己的岩钉给有需求的岩者，并建立其北美第一个攀岩装备公司——乔伊纳德设备公司，也就是Black Diamond黑钻的前身。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老一代的岩者为适应攀岩的艰苦和其条件的限制，往往具备更高的风险阈值，这成就了众多伟业，这也是时代背景使然。如今，这种被称为diaper harness的临时安全带只建议在紧急情况下使用。但老一辈岩友的认知中，自己做简易安全带是寻常不过的事。

北美的攀岩黄金期，攀爬者将2英寸宽20英尺长的尼龙扁带在腰上缠绕数圈后打上水结，并用八字结连接绳子成为Swami belt，最初的安全带就这样完成了。但是，Swami Belt不仅不舒服，在冲坠下极易折断肋骨。于是，有人在其上改良加入了腿环，这便是现代我们使用的安全带的雏形。

图注：1975年6月，Levis和Floyd 'Tex' Bossier在酋长岩塔(El Cap Tower)在，使用的正式Swami belt

救护与后撤角度来看，事故点虽然不是城市，但交通方便、还有算是奢求的天然停机坪，离朗尼这座小城市15分钟左右。从朗尼、普里茅斯、沃伦/温特沃斯等地派来的多辆消防车和警车自始至终引擎轰鸣着、等待我们将伤患移到停车场的那一刻。但就是那不到十分钟的崎岖小路，让无法移动的伤患只能就地进行医疗处置，错过有完善设备支持的黄金抢救时间。如此利于救援的地点都有局限性，若发生在普遍接近性较差的岩场或徒步、滑雪野外，能够获得及时帮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据有关研究显示，在伤者失去移动能力的户外救援中，平均每远离交通地1英里，需要消耗8小时回撤。

前往户外的我们有不同的成长时代和不同的经历，对安全尺度的接受程度也各异，这些风险永远会伴随着我们的脚步。当事故出现，最重要的不是去看轻或指责，而是从其中吸取教训并努力规避。如今，攀岩进入奥运会、进入高考加分项。我们看到这项还未被标准监管的运动在国内正突飞猛进的高速发展，也要看到其他国家走过的弯路和经历的血泪史，以此为鉴，安全攀登。

当晚，为更安全长久的攀爬，我和扎师傅躺在黑暗的车厢中，沉默良久后立下约定、互相监督：

无论线路难度，一视同仁。谨慎、认真的对待每一次攀爬，也是对自己和顶线者的尊重。

建立默认的下降方式，若非特殊情况不轻易更改。

总是佩戴头盔，总是打绳尾结。

对有潜在安全隐患的线，不爬。

永远不在安全问题上偷懒，永远不抱着侥幸心理。

Be safe, HAVE FUN

作者| Chenchen在荒野

热血高海拔、攀岩、单板滑雪、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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